明珩承宁

道系产粮,惯常正经,偶尔暴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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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苦药】第七十六章

陈嘉将药递与赵庭,顺势在榻沿坐下,不咸不淡地扫一眼地下的小子。

赵珩仍是垂头,地面的湿渍未干又起,渐渐汇成小小一滩。

眉间晃过一丝无奈,陈嘉扭头看向赵庭。瞧瞧你儿子,水做的。

赵庭刚闷完这碗极苦的药,苦得微微咬了牙,没忍住轻压眼尾斜睨过去。那得看是谁教的,哪个带大他就像哪个。

那药还有后劲,揪着舌蕾不放,非教人回味一番。赵庭眉尖一潺,不带半点犹疑地瞪了眼陈嘉。你在里头放黄连,肯定放了。

谁知道呢,陈嘉早转过头看着小儿子,只拿个风轻云淡的后脑对他。

“师父……”赵珩开口,是破碎的气声。光是不哭出声就已耗尽他全身的气力,这会儿开嗓说话,连气都匀不稳。

又哑又虚,听得赵庭一下就疼了心尖,他抬手碰了下陈嘉的手肘,示意人见好就收吧。

不必顾虑我。该酸该疼的早便尝得够了,不差这一回眼见你师徒亲近。

陈嘉垂眼理着袖摆,许久方叹一声:“行了,都多大了还哭。”

一句话的分量是轻的,却能瞬间拨开心头重重的闷压。赵珩呛泣两声,再没忍住亲厚师父的本能,低泣着膝行几步,恨不能扑进人怀里。

温热的身体伏上膝头,在陈嘉心口烫出一个沉甸甸的踏实,怜爱与疼惜混着怒气翻涌起来,恼得他一把提着后襟将那小混蛋往膝上带,弯下腰狠狠甩下两记巴掌。

“还知道哭!现在知道哭!”

他本想着回房再收拾这小混崽子,一来当面越过亲父施罚不妥,二来孩子大了也要脸面。可这巴掌一掴下去,压着的气血就往上撞,竟就不肯再束着手脚,铁了心要狠狠教训一通。

反正亲爹都说不介意了,还客气什么。

“冲动!莽撞!”

“有情有义,可为什么就是不长脑子!”

陈嘉真是被气得上了头,这小混蛋上次差点把命搭进去,吃了北疆五年风沙滚刀挨剑。这次还不知悔改,随随便便置自己于险地,还险些连带父亲一并捎上。

巴掌兜着风地砸下来,落在布料上发出沉闷的可怕的重响。一记记毫无间歇,就像夏夜的狂雨一般轰重而不知尽头。

一时间陈嘉也不知是该恼自己的怒极难控,还是该气这个磨人的小子竟能把他这样的人都逼疯。

重怒的责打不好挨,何况他师父一贯手重,掌力逼人。赵珩闭着眼咬着牙承那疾风骤雨的巴掌,细汗很快汇成小流,冲撞了未干的泪串。

大约是薄愠散尽,陈嘉又狠掴几记便住了手,重吁口气,目光严厉。

失了钳制的身子一点点滑回地上,挤压到身后突突的疼。赵珩低声啜泣着往他师父身上缩,不敢擦去的汗混着泪糊了一脸。

陈嘉转头,在赵庭眼中确定了相同的意思,冲外吩咐道:“来人,取家法来!”

幼年模糊的画面掠过眼前,赵珩轻轻一颤,下意识地瞥向赵庭。

赵庭自然没有错过那转瞬即逝的一眼,里头掩着的情绪混沌繁杂,却被他一眼读得分明。

“赵午。”他唤来在外探头探脑的管家,口气未有一丝犹疑,“换珅儿的板子拿来。”

赵珩又一次抬眼,这回换了神色,唯余茫然无措不改。

赵庭看着近在咫尺的幺儿,挂着眼泪红着鼻头的可怜模样,心下一动。

那只熟悉又陌生的手倏尔放大,赵珩无措地睁大了眼。

温热的指节敲在额头,有点疼,严厉又温柔。

“挨罚还能发愣,过会儿有你疼的。”


下人很快呈了板子进来。

不很厚,一尺三寸长,三指宽。有了年头,板缘泛起微白的黄。柄端蚀了蜡,摸上去早没有当年那般光滑。

赵庭将它握在手里,嗅见幽暗无光的柜格深处的气道。

他将它轻轻翻个面,指腹擦过一个小小的字。那字刻在柄上,浸过汗,吹过风。磨了年岁,九笔的字,只零落剩个七画。

赵庭抚着那字,一个恍惚,好像听见了长子的啜泣。藏藏掖掖,含含糊糊,懂事却委屈的哽咽。

幺儿抹了泪,直愣愣地跪在那,巴巴抬着眼,望着他手里的旧物。长兄的旧物。

“一个两个欠教训的东西。”赵庭轻嗤一声,垂眼笑过半瞬,将板子递与陈嘉。再笑,便是另一番味道,“他师父受累,好好给这混账长长记性。”

赵珩上睑一颤,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要在这人眼下受罚,当即后撤着摇头:“师!师父……回、回去……”

“是该回去,等下就滚回去给人赔礼道歉,堵了嘴再捆在椅上,你倒是能耐!”陈嘉扬手就甩下一板,揪起后心就给往榻上拎。

赵珩急了,慌里慌张地扒住师父的手,使着劲地往后坠,压不住的羞臊一下逼红了脸。

方才那般被摁在膝头已经够没脸的了,这、这伏在榻上……以他这身量,往那一趴不得大半个身子卧进人怀里?!不行不行,打死都不撒劲!

赵庭看着他那般抵死不从的架势,缓缓皱眉:“也罢——”

话才开个头便被陈嘉截了去,今日的先生似是格外火盛,一把提起赵珩掼在床榻,正巧将人摔进亲父怀里。

“惯得你这无赖!受罚还挑地方,有那倔力气不如想想怎么长进!”

陈嘉绷着脸沉着声,觉得自己都不像陈嘉了。陈嘉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孩子的别扭,更不会这般强硬地表态。但他还是破了例,为如今这对父子,也为曾经那对父子。

“赵康安,趴好了!”

他斥完这声,忽地减了音量,模糊得像蒙了块棉巾。

“跟爹较什么劲。”

赵庭一下便抬眼看他,紧锁的眉宇颤了一瞬。只是又很快低下头,他需得先安抚一只暴躁又委屈的牛犊,那是他仅剩的全部。

赵珩一跌进那笼裹着沉香与药味的怀抱,眼前就发懵地空白,他足足愣了两息,而后癔症一般地挣起来。

赵庭到底毒根初拔,这会儿也没多少气力,眼看便要环不住人,心生一计,急急咳嗽起来。

他一咳那小子便僵住了,一动不敢动,明明梗着倔强的脖子,后脑勺却写满愧疚与忧心。

“你师父也是为你好,你前头宿醉乏力,他也是怕等下罚重了跪不住磕碰了,才命你这般。”赵庭拍拍儿子僵硬的脊背,解释得倒像真的,还煞有介事地训道,“骂你浑脑儿也是该,果真不知好歹。”

赵珩咬着唇,刚想说自己可以趴到床尾去,身后那板子就兜着风砸了下来。

“嗯!”

突如其来的炸痛扯了那点心思,团起本就还犯着懵的思绪,一并浸到了辣油里去。赵珩一下就攥了拳,满脑子只剩个疼。

赵庭也跟着啧一声,伸手抹开儿子的嘴唇,盯着指上新鲜的血珠狠狠皱眉。

陈嘉也瞧见了,怒极反笑。

下一板呼啸着抽下来,重重敲进已有的肿痕。

赵珩喉里闷哼,别过脸,下意识将拳头往嘴边凑。

林家父兄行伍出身,责打子弟向来严厉粗暴,鲜少会在意咬唇咬手这类小动作。他又面薄不肯出声,总得咬着什么去忍,军中多年,这习惯也就落下了。

“你再敢咬自己一下试试?”

手腕被攥住,父亲沉下眉山,呼吸里压着怒气与心疼,“赵康安!疼了不知道叫的吗?”

赵珩怔怔地看着那双眼,看着看着,眼角滚落一滴灼烫。


赵珩觉得自己定是昏了头,才会拦不住那滴软弱的浊物。

他本该挣起来,挑起右边嘴角,露出这世间最讽刺最残忍的笑,对那句话嗤之以鼻——呵,过往十余载酸疼苦痛不得垂怜,而今塑成了寡冷孤郁的性子,倒来用这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惺惺作态。

可他真昏了头,半点力气都使不上。

腕上那处皮肉实在太烫了,烫得他从心底打起哆嗦来。一股股激流迸涌出来,又酸又咸,很苦很烫。

眼窝子太浅,实在盛不住那一捧捧扑出去的苦水。

熬不住了,实在熬不住了——

那颗心嚎啕着喊道。

就放纵一次吧,没有下次。赵珩咬着牙对自己许诺。

可他还是憋得太久了,久到不知道该怎么哭。

眼泪汹涌不止,可呜咽仍是碎碎挤在喉咙。

漏一声,就屏息忍一会儿。再漏一声,又隐忍地憋气自抑。

憋得呛起来,又慌忙压回去。

他长久不知道哭是可以出声的,不知道小孩子哭就是为了向大人讨要帮扶与爱怜,他不知道。

或许师父教过,但总记不住。

他只觉得哭是软弱的,羞耻的,是给旁人添麻烦的。

宁肯憋得面涨血色,痛苦得眉眼扭曲,手脚僵冷。

身后凌厉的板子早便停了,那只手贴在后背,温柔又坚定:“哭出来珩儿,没事,大声哭出来。”

喉中碎出两声呛泣,又是闷促揪心的屏息忍抑。

“不要憋着、不去憋着,啊,哭出来……”赵庭颤着手将幼子揽紧在怀里,发沉的嗓音疼得虚碎:“哭啊,儿啊……”

可那孩儿仍闭着眼,像羸弱幼兽一样哀哀呜咽,隐忍到不住抽搐。

赵庭的眼眶泛起水光,心如刀绞,莫过于此。

“哭啊,不要忍、这是忍给谁看啊……忍什么呢……”

他痛苦地低下头,将额头抵在儿子抽动的肩上。

“爹对不住你,儿啊、爹对不住你……”

赵珩蓦地剧烈颤抖起来,肺中爆出一声粗哑凄厉的嘶吼。

“滚开!”他血红着眼,狠狠地推搡赵庭,“你走!你走!”

陈嘉一惊,手指微动,却又忍下。

赵庭闷声受下两记最后关头卸了劲的推攘,两臂一箍,将这发起狂的小子紧紧摁在怀里,任他不管不顾地宣泄痛闹。

“你走!走!”赵珩吼得嘶哑,青筋在额际暴起。

“爹不走。”赵庭只箍紧他,闭着眼沉沉吐息。

“别碰我!”赵珩毫无章法地挣扎起来,两臂被箍在胸前无法动弹,只一个劲地翻腾踢蹬,“滚!给我滚!”

“爹不走。”

“爹不走。”

无论赵珩怎么推拒,赵庭都只是回答那三个字,绝不松手。

大约终于没了气力,赵珩瘫软下来,头面被紧紧闷在那沉木冷香里,嗓子眼疼得满是锈味。

他默了几瞬,忽而笑着低语:“疯了…疯了……”

齿间来回磨着那两字,难以掩抑的哭腔一点点漫过话音。赵庭听得心都拧作血泥,左手微颤着覆上他的后脑,笨拙却焦切地将他贴紧在心口。

赵珩咬着牙往外拧肩,使不上劲,又气又犟地狠狠挣了下,喉间压出声声嘶哑的呜吼。

“我、咳、我不呜……”

哑调的呜咽总是打断自己的话,他恨恨地咬着怎么都咬不紧的牙,一忍再忍,屏息咽下所有呜咽,才能稳住呼吸低吼:“滚——”

“赵康安。”赵庭深吸口气,“你真是欠顿好打。”

“对,打死我好了……嗤,打死我这孽障。”赵珩颤抖着吸气,话音里根本抑不住哭腔,“你早该打死我的,阿兄走的时候你就该打死我!不!一落地你就该打杀了我!为什么让我活着……咳、就这么折磨我!”

他不管不顾地吼,因为只有拼了嗓子地吼出来,才能不被委屈冲撞得乱了气息,不会哭得那般软弱。

小儿子闷在他胸前嘶吼,声音震穿了皮肉,狠狠冲撞早已疼得滴血的心。

赵庭死死箍着他,手背青筋根根虬起:“当年……是我做错。”

他咬紧牙,深深吸气——

“我认。”

虚飘二字,却像是用尽了半生的力气,转眼苍老。

赵珩愣了半瞬,心口莫名生出被挖去一块似的空荡酸痛,他闭上眼,清泪自灼痛的眼角滑下。

赵庭看着儿子两颊的泪流,忽觉身上有些乏力,环抱的臂膀都发了僵。他断续地叹气,往日峻挺如岳的脊背一点点萎顿下去,显出几分颤颤巍巍。

“我、我……恨、恨你……”赵珩抽噎着开口,气息在哭意的冲刷下甚至稳不住短短三字。

嘴唇颤了下,赵庭看向那双眼,眉间落寞深重。

小儿子别过头,低低又低低地重复:“我恨你。”

赵庭喉间轻呵,重又生了气力,将那口是心非的小子揽得再近:“行,你恨吧,爹不走。”

陈嘉站在一旁,眼角有些酸,手臂也有点,牙更酸。

赵珩像是又得了刺激一般挣起来,哭得嗓子发哑:“我不认你!就不认!这辈子都不叫!不叫!”

没等他爹去哄,就连连呛嗽:“师父、珩儿头疼……呜咳、头疼……”

哭得这般昏天黑地,这会儿不单手脚皆麻,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,麻得发疼。孩童一般难受得直哭,本能地向大人求助。

他师父牙根一痒再痒,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捡起板子抽完那顿罚的冲动,在某位儿奴催促的眼神下扒拉过那小子,三两下点了穴道催睡。

预备着抱去偏室置下歇息,临动身前陈嘉扭过头,不确定道:“只是小惩大诫?”

赵庭分毫不改面上的慈爱,“不,睡醒再罚。”


本章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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