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珩承宁

道系产粮,惯常正经,偶尔暴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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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苦药》完整修改版在爱发电,作者同名

【苦药】番外——冬去后知春

宣和二十八年秋,帝崩,皇十二子即皇帝位。

侯府成了公府,一切都在按部就班。

赵庭站在回廊边,脚下是冬日里湿漉的台阶,有点滑。他看着堂前与番犬追逐嬉闹的小儿子,忽而有些茫然。终于到来的,抉择之前的茫然——这一世他不愿把幼子送去侍读,那么,就什么都变了。

珩儿不会在懵懂中站队,赵家不会被卷入纷争。再不用在进时千机算尽,战战兢兢,不用在退时百般权衡,如履薄冰。只要他想,一切就都可以保全。保全家宅的安宁,子孙的宏图,宗族的繁盛。

远离争斗,平静安乐地过完这一生,这妻子俱在的、分毫不舍得辜负的一生。这个起先连自己都为之不齿的想法,一再涌上心头。妻子的笑,长子的信,幼子的闹,都让它一遍又一遍地回响。

“爹爹!”

小儿子跑过来,热乎乎的小身子撞在他腿上。又长高了,都快抱得到腰了。

赵庭犹未回神,嘴角却已噙起笑意。

“爹爹抱我!快抱!”赵珩攥着他爹一片袖摆,绕着人左蹿右躲,“福临老要舔我、啊呀舔到了!爹爹!”

赵庭将儿子拎进怀里,抱着他晃躲几步,嘘声驱道:“去、去!不舔康安。”

福临在这一追一躲之间愈加生劲,假扑真腾地往赵庭身上蹭。赵珩扒在他爹怀里,手脚并用地往上爬,兴奋得不停叫嚷,就差没攀坐到人头上呼喝“驾、驾”。

槿陶循声过来,看见那威严尊贵的新晋国公在院里小跑闪挪,本该光洁平整的袍服乱得不成样子——一半是狗扑的,一半是儿子嚯嚯的——没忍住翻了个嫌弃又不失端庄的白眼。

“福临——”她唤一声,大狗立马掉了头,蹭到身边摇着尾巴坐下。

夫婿揣着儿子走过来,装模作样地颔首道:“夫人果真教导有方。”

淘坏的小子撒开他爹脖子,有学有样地跟着拱手:“娘亲威震四方。”

槿陶吸一口气,压住隐隐抽动的嘴角:“这是康安新学的词么?”

赵珩没听出言外之意,乐滋滋地点头。赵庭忍着笑附到儿子耳边,严肃道:“你娘是说这词用错了,回头告到你师父那去,打你一顿手板。”

一下便垮,赵珩皱着小脸往他爹那边凑凑,小声急道:“那怎么办、爹爹救我!”

这一世赵庭怜子入骨,不忍责处,反倒是陈嘉管教严格,多有训诫。是以比起愈发宠惯自己的爹爹,赵珩更怕噙着笑打人的师父。

“爹可救不了你,爹哪里做得了主。”赵庭再绷不住笑意,“儿啊,咱家家主在这儿呢!”话毕一把将儿子塞到妻子手里,脚下飞快地往内室去,路上不忘回头陪笑,“更衣去、更衣。”

槿陶还没来得及怒视几眼,就被黏糊上来的小儿子腻得不行,又气又笑:“你啊!你爹是坏,你更厉害,坏得像个憨儿!”好容易才撕下这牛皮糖,忙不迭塞给奶嬷嬷,“快给哥儿换身衣裳,过会儿他外甥都到了,一副泥猴样哪像个长辈。”

被爹娘塞来推去的小儿趴在嬷嬷肩头,毛绒的白狐裘领衬得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像只奶包儿,惹得他娘又爱又恨地连掐几把。

 

赵小公子还是挺有长辈模样的。

端正又严肃,跟外祖父一模一样。张小侯爷评价道。

这时候的张侯爷还是个小团子,给长辈们叩头见礼,伏下去是软乎乎的一小团,站起来还是一小团。

当他哼哧哼哧地拜倒在另一个小团子前,大家都笑了。

赵珩学着大人模样伸手虚扶,可两只团子都还不懂什么是虚扶,于是一个扶得憨实,一个靠得瓷实。便听得两声哎哟,你撞我我压你地滚到了一处。

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了。

张真年幼还不知事,只觉得身上没多疼,便也就安然躺在那不动,圆溜的眼睛一眨一眨。赵珩涨红了脸,故作老成地咳一声,爬起来掸掸衣裳,轻斥外甥道:“还不起来?成何体统!”

张真翻个身,撅着小屁股吭哧吭哧爬起来。对于这莫名其妙挨的训,除了有点想吃手,别的都没什么。

赵珩从怀里掏出一封红包递给外甥,努力板一板脸,老气横秋地:“要勉学。”

张真:“啊。”

舅父的威严维持了大约一炷香,彻底消散在张小侯爷奶乎乎的缠抱里。

“娘亲,为什么真儿这么爱笑?”

赵珩盘腿坐在地毡子上,在大外甥肉肉的脸颊上戳出一个酒窝。

张真见谁都是带着笑的,随便逗一逗便笑得前俯后仰还侧翻,他本就生得秀气,一笑起来更是惹人喜爱。

“娘亲你看!”没等大人回答,他又新奇地叫起来,“真儿很像阿兄,笑起来特别像。”

“你才发觉他像你哥哥呢,我们一早便瞧出来了。”槿陶应他一声,转头同长女笑说,“我还道是珅儿离家久了,这小没良心的忘了他阿兄长什么模样。”

不一会儿那小儿又贴过来,窝在她膝上撒娇:“娘亲,儿想带真儿到院里玩雪去,您看行嘛?”

院子里堆留了一丘净雪,本便是备着给小少爷凑一场雪仗的。

“不行。”槿陶轻飘飘地看他一眼,“真儿太小,万一湿了衣裳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。你若心痒,晚些时候让赵全陪你去。”

赵珩撇嘴,转头缠他姐姐。赵瑜向来疼宠幼弟,哪经得住他这磨人的功夫,不多时便倒了戈:“母亲便让他们去吧,真儿穿足了衣裳,在一旁捡雪玩也不打紧的。丫头婆子多看着些,不会出什么事的。”

张真确实没出什么事,因为湿的是他小舅的衣裳。

 

屋里摆足了炭盆,赵珩被剥得赤条条地包进被子里。

槿陶一边给他擦着头发,一边心疼地咬牙:“娘说了多少遍,教你小心、小心!现下好了,大冬天掉进池子的滋味可好受?”

赵珩蔫头耷脑地听训,打一个喷嚏,又紧跟着哆嗦一阵。

“还冷么?”槿陶赶紧俯身贴贴他额头,催促底下再上些炭盆。

小孩子遭了罪,委屈地往母亲怀里蹭。

槿陶叹口气,将这不省心的幺儿搂得紧些。

“怎么就翻进池子里了?”

赵庭一进门便问,先往床边靠了几步看看儿子,再折回炭炉那烤暖,省得身上的寒气激着妻儿。

“谁知道呢、这作皮的猴儿!万幸只是掉进假山下面的小池子,很快就抱上来了,没出什么大事。”槿陶换了块布条,继续绞着儿子的湿发。

赵庭翻换手背烤火,嘴里随和地问着话:“那假山离雪堆将近百步,珩儿,你是怎么跑到那还掉下去的?”

赵珩昏涨涨窝在被里,有气无力地答着:“不知道……”皱了眉想一会儿,还是摇头,“爹爹……”

槿陶心疼地摸摸儿子发白的小脸,“不知便不知吧,好好休息,不想那些,太费神了。”再抬头对夫婿道,“小孩子疯顽跑得远罢了,这里头能有什么蹊跷?”

赵庭缓缓嗯一声,眼里的深色却不曾褪去——真儿,冬日,落水,这三样合在一处,怎教他不多心。

身上很快暖和了,赵庭将儿子抱进怀里坐着,好方便妻子为他擦发。小儿明显恹恹的,偎在怀里没有精神。他低下头在儿子腮鬓贴一贴,并不烫。

“看这模样,黄昏怕是要发热。”赵庭抬眼,眉间拧着忧忡。

“方才喂过姜汤了,郎中也已请到府里候诊,都预备着。”槿陶用幅巾将儿子干得差不多的发丝裹缠起来,忍不住叠声轻念,“千万别出什么岔子,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。”

赵庭轻轻摩过儿子的耳廓,眸色微沉。不知怎地,他总觉得心里发慌。

晚膳后小儿果然发起烧来,身上细细碎碎地疼,喝了药也不肯睡,猫儿一样地哭,含混唤着爹爹娘亲。

槿陶心疼得直掉泪,连连询问郎中:“他在喊疼、怎么会疼呢?”

郎中只说是烧得厉害,孩子太小用不得镇痛沸散,除了安抚别无他法。

赵珩身上难受不肯卧床,又不肯让别人碰,夫妇二人只得轮番抱着他哄,一直折腾到夜里才昏昏睡去。

槿陶探了探孩子颈后的温度,松出口气,心石落地。

“快回屋去睡,这里有我。”赵庭轻声催道。

槿陶试探着伸手去抱:“把他放下吧,想是睡熟了。”

才拉开一点赵珩便哼咛出声,不满地皱起小脸。

“没事没事,爹爹在、爹爹在。”赵庭熟练地拍哄,而后对妻子温柔笑道,“瞧见没?这小混账磨人得很。你回房去吧,我过会子抱着他凑合睡下,半夜若又烧起来也能照顾着。”

槿陶立时便答:“那我也陪在这——”

赵庭嘘声打断她,摇一摇头,略略敛了笑意。槿陶只得作罢,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。

赵庭隐约听见她在外头叮嘱下人,笑着掖紧儿子肩颈处的被衾。

屋里很静,灯烛在纱罩里平稳地亮着。幺儿睡在臂弯,卷翘的长睫安静伏在眼下,笼出一扇浮影。

赵庭凝视着孩子的眉眼,渐渐竟出了神。

恍惚间那股飘渺不实之感再一次袭上心头,他抱着自己的骨血,却觉得两手皆空。

 

赵庭是被压抑的哭声惊醒的,他倏地睁开眼,下意识收紧怀抱,空得令他心惊。

他蓦地翻坐起来,四下寻摸,发现儿子独自坐在床里角落,紧紧咬着嘴唇。稀薄月色下,那双泪眼里的复杂绝非稚龄可有,仅此一眼,便教赵庭如坠冰窖。

“康安?梦里魇着了么?”他强装镇定地开口,柔下嗓子,“不怕啊,来,到爹这来。”

赵珩哽咽一声,直直地对上他爹的眼睛。

“那些事是真的……对不对?”才开口便泣不成声,“我、我就是遗…遗恨,是不是?”

赵庭嗓子发堵,心口涌起一片锈味:“珩儿……”

赵珩抬起袖子捂了脸,“我不是、我的名字不是这个……是遗恨、呜——是遗恨!”

“那都是梦,不是真的,不哭啊乖儿……”“你骗我!你骗我!我都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!”

赵庭伸手想抱他,却被又踢又蹬地躲开,双手僵在空中,嘴角的笑也僵得发冷。

下人笃笃叩着房门,急声询问。赵庭强打起精神,只说是少爷梦魇了,令他们退到百步外守着。

刚退烧的身子绵软无力,赵珩才哭了一会儿便觉头疼脸麻,卧在被上无声流泪。赵庭看着那小小的一团,心都疼得揪在一处,他再次伸手去抱,也再一次被冷硬地甩开。

赵珩闷头往床里钻,手脚紧紧贴着冰凉的墙面,他闭着眼蜷缩起身子,像是离散荒野走投无路的幼兽,绝望到试图从冰凉坚硬的墙上汲取温暖。

赵庭实在受不了这等折磨,长臂一揽,强硬地将儿子搂紧在怀。赵珩还欲挣扎,就被兜头裹下的被子缠住了所有动作。他痛苦地腾扭着,被逼得额涨赤斑,在怀里不住哭吼。

儿子到底太小,赵庭不敢使劲压他,只紧紧绞住被团不放,近乎哀求地安抚道:“不要哭珩儿,听爹爹说话好不好?珩儿、康安……不要哭了啊……”

赵珩急了眼,一口咬在他爹手腕上,一瞬便闻见冲鼻的冷锈味。身后的胸膛闷闷一震,旋即更紧地贴抱住他,带着不言而喻的坚定。

鲜血渐渐汇聚成线,滴在被子上。连带着同样温热的眼泪,一滴一滴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赵珩自喉中发出混碎的悲鸣,“为什么、就因为我不是母亲的孩子……因为我不是母亲生的……”

那是他上一世终不曾问出口的话。

赵庭将额头抵上儿子的耳鬓,气息抖得破碎。

“爹爹……爹爹……”孩子哑着嗓子嚎啕,向父亲哭尽他平生最大的委屈,“为什么啊……为什么我不是母亲的孩子、爹爹!为什么啊爹爹!”

他伤心到这般地步也仍旧回护着父亲,宁可悲怨身世,也不愿借屈愤倾覆心中那座高山。

那是他的来处,他生来就会护它。

赵庭捧起儿子的脸,一点点揩他的眼泪:“不是珩儿的错,错在爹爹。”他动作间仍在发颤,却也同心一般坚定。

小儿子仍在哭,半点听不进去。赵庭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擦掉眼泪,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:“珩儿从来没有做错什么,是爹糊涂,没有看见珩儿的好。”

寒山终是化作温池,用尽满腔疼爱浸裹了孩儿,小心翼翼地将余生的温柔捧到他面前,笨拙又执着地抚填那些疤口。

赵康安虽忆起了前尘,可到底年岁太小,那些在梦里走马灯一般掠过的旧事在六岁小儿的智识下,还不能令他一夜长大。何况这一世被父母千娇百宠,他也不可能再变成那个赵珩。从出生便将自己捧在心尖的爹爹,他没有办法不去亲近。

在发泄完惊恐与委屈之后,他本能地寻求父亲的庇护,抽噎着扯开赵庭的衣襟将自己裹进里面。紧紧贴着父亲温热的胸膛,从耳边跳动分明的声响里觅取安定。

“没事了,没事,爹爹在这里。”赵庭絮絮安抚着,轻拍孩子的后心。

“那就是上辈子吗?”小儿突兀地发问。

赵庭想了想,道:“爹爹也不知道,可能那只是一场梦,也可能现在才是一场梦。”

孩子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那场梦里,爹爹从没有抱过我。”

“怎么会——”赵庭一顿,旋即蹙眉,“康安醒来之前看到了什么?”

“在一个叫剑雍关的地方被人堵截,身上中了好多剑,我就醒来了。”小儿稍稍侧过身,在腰腹某处指一指,“最深的那剑在这,很疼很疼。”他一顿,咬着唇,“爹爹,我是死了么?”

赵庭不知儿子的记忆中断后是否还能续起,却也没有办法,只能暂不忖它。他听到儿子后面两句,心疼得连连摩挲那小小脊背,解释说:“当然没有,那场梦里康安是个大将军,后来立下赫赫战功。”

赵珩只关注一点:“后来爹爹看见儿子的好了吗?”

赵庭一时百感交集,抚着儿子的小脑袋,笑叹着:“看见了,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哄回家。”他噙着笑,仿若透过眼前的小儿又看到当年那个倔强的青年,“然后爹护了你一辈子,疼你宠你,再没有留下遗憾。”

“那真好。”孩子点点头,睫毛拢下一片扇影,声音轻轻的,“那样儿子就如愿了。”

赵庭心口一阵酸涩,缓缓将下颌贴到儿子发顶,久久地搂着他。

“珩儿。”他又想到了什么,轻唤道。怀里的小儿含混地嗯一声,仰起脸,明显有些困了。

赵庭用指腹轻轻摩过孩子眉骨,“梦里那个爹那么不好,你为什么……还愿意他做你爹爹?”

“因为爹爹就是爹爹,我也只有一个爹爹啊。”小儿应声而答,眼里盛着明晃晃的理所当然。

“可是爹不好啊。”赵庭又问。

“爹爹好!梦里那个也是,只是犯了糊涂,改过就好了,就还是很好很好的爹爹!”康安支起上身,曜黑的瞳眸在月色下映着辉芒,“为什么爹爹犯错就不能再做爹爹了?孩儿做了错事,爹爹难道就不要孩儿了吗?”

“还是我儿明白。”赵庭轻笑,眉宇间卸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
他再揽着儿子躺下,轻轻拍哄:“睡吧,折腾太久了。”

 

翌日一早赵庭便起身,唤来下人处理掉血污,再往省里递了告假折子,便将儿子抱到书房的软榻睡。万一孩子醒来又恢复了哪片记忆,他不在身边看着总归不放心。

小儿子打小养在赵庭身边,待的最多的便是书房,是以槿陶也没多想,只以为是夫婿疼惜孩子。晨起后来看过一回,摸摸额头说说话,便放心地出去了。

赵珩这一觉睡得很长,长到在梦里看过了半生,再醒来时,眼神久久不能如稚时清明。

赵庭隔着屏风听见他呼吸变化,起身绕进来,再看他的神色,心下了然。

赵珩转头看过来,眸光还未散尽复杂。他张开嘴,低低唤道:“爹。”稚嫩的脸上现出那般老成的颜色,端的是违和的怪异。

“这回看到哪了?”赵庭在榻边坐下,平静地看着儿子。

“怿阳出阁,儿……吃醉了酒。”赵珩脸上难掩别扭,让一个六岁的孩子消化那些记忆确实吃力。

赵庭微微一笑,摸摸儿子的额发:“身上难受么?可有头昏?”

在梦里将近不惑的赵珩以为自己会接受不了这种亲昵幼儿的动作,可事实上他丝毫没有抗拒,甚至有些眷恋。

“起来么?”赵庭将手伸到他腋下,“爹抱你穿衣裳?”

赵珩脸一红,在想象完自己短手短脚拉扯衣袍的可笑场景之后,别扭地点了头。

赵庭抱起他放在膝上,轻车熟路地换着衣衫。赵珩愈发羞臊,终于在他爹给他提上衬裤时,结结巴巴地说:“爹……好、好不习惯啊……”

赵庭轻笑,在他腰上灵巧地打上结扣,“过些时日便好了,爹一开始比你还难。”老迈的灵魂换进年轻的躯体,他好长一段时间不知如何行走。

赵珩站在他爹膝头,紧着一张小脸扶在人肩上,“爹应当……不是自己想起来的吧?”

按他对父亲的了解,如果是如他这般睡梦中忆起,父亲必然不会太当回事,也不会这般宠他。

宠得都掩不掉弥补的意味。

赵庭手上一顿,“嗯。”又继续去系那领侧的小扣,余光里是儿子白皙幼弱的脖颈,“爹老了,可一觉醒来,却发现连你兄长都还未出世。”

赵珩沉默了,直到他爹将他放坐到膝上穿鞋,才低着头,“所以爹,那是前世。”

父亲没有回答,宽厚的胸膛暖着他小小的身子。

赵珩看着父亲把着自己鞋跟的手,忽然有些无力,又有点无所适从。

他自己也有了孩子,三代和睦在一处,两对父慈子孝,平静安乐的日子过得久了,年少那些心酸事情已然模糊。如今再翻出来摊到眼前,处处分明得他都没了翻拣的欲望。他也没有兴趣追问父亲这一世宠爱自己有几分是因着愧疚,几分是当真疼爱,又有几分是因为母亲。他也是为人父的年纪,大多都懂。

只是他看着父亲为自己穿鞋,细致得那般慈爱,心中总压不下一抹委屈。莫名其妙地,为那个名为遗恨的孩子委屈。

“爹。”他轻轻地问,声音薄得像一片羽,“如果这辈子我没有托生到母亲腹中呢?”

这话是不当问的,太偏执,也太幼稚。可他还是没有咽回肚里,他执拗地,像是赌气一般地张了口,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。

鞋已经穿好了,赵庭坐在那,抱着自己的骨血,却恍然两手皆空。

他张嘴,喉里干涩得隐隐发疼,“爹会设许多善堂,收养烈士遗嗣、贫寒孤儿……”

“善堂叫什么?”赵珩轻声问。

赵庭蓦地收紧手臂,隐隐听见自己齿关碰撞的声音。

“思珩。”他艰难地挤出两字,胸中撕裂一般剧痛,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赵珩并没有多少悲伤,他不是孩子了,他都懂。

只是心里总有一处,空落落的。

“儿明白的,爹,没事。”他轻轻拍着父亲的手背。

耳尖突然一热,他惊疑仰头,山岳那样伟岸的父亲,眼角晶莹一片。

赵珩心中蓦地一震,两行眼泪就这么滚下来,他艰难扭过身,不顾一切地扎进父亲怀里。

“爹爹!爹爹……”

他呜呜地哭,手脚无措地往父亲胸膛里挤。他的山在震颤,他心忧得不行,本能地贴近去,只想将自己的血肉还铸到那山里。

“爹爹、爹爹……”他昂起头,不顾自己涕肆横斜的狼狈,扯起袖子慌乱无章地去抹那水光,“爹爹!孩儿不孝、孩儿不孝!”

赵庭很快稳住心神,心疼地将儿子揽进怀里:“没事了、爹没事,别怕,珩儿别怕。”

赵珩闷头扎进那温热襟怀,伏身一哭,哭尽所有无法释怀的往昔。

赵庭怀抱着自己的骨血,终觉满心踏实安平。

 

赵珩肿着眼用完了早膳。

他看着碗底的粥浆,突然开口:“爹,儿子想忘掉那些事。”

赵庭一愣。

儿子低着头,捏着瓷匙有一搭没一搭地碾磨那点残渣。书房里很安静,只听见瓷器相碰的轻微脆响。

赵庭缓缓放下银箸,“好,爹想想办法。”

办法不请自来。晌午有一小沙弥叩门,自言相国寺住持所遣,有法物相赠。

赵庭亲自相迎,小沙弥并不进府,递来一只锦囊,合掌诵声佛号便走。

锦囊里装了一味丸药,外头的方纸上写着,前尘尽忘。

还有一只手串,正中那粒佛珠上红莲熠熠,看得赵珩一瞬变了脸色。

赵庭将佛串套在儿子腕上,收一收紧绳,“想来法师知道其中玄机,为父明日便去拜问,寻个明白。”他再捏起那药丸,眼帘微拢,“你想好了么?吃下去,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赵珩默了会儿,道:“儿子只想做一世康安。”

赵庭轻轻勾一下唇,摩挲他的发顶,“爹自会护你一世康安。”

赵珩服下药,很快感到困倦。赵庭抱起他往软榻走,小儿子歪在肩头,呓语一般地说:“爹爹千万别把儿子宠坏了。”

赵庭没听清:“什么?”

康安在他肩头哼哼两声,嘟囔道:“我要做大将军。”

“你还想——”赵庭一顿,低声问,“不后悔么?”

康安似醒非醒,“爹后悔么?”

赵庭笑了,拍拍他的背:“知道了。”

 

开春,少帝甄选侍读。

文国公婉拒了同僚的提议,直言小儿顽劣难以管教,温笑着毫不犹豫地抽回自家幺儿的名谍。宫宴前两日,国公幼子又突发风寒,卧病缺席。

在家陪“风寒卧床”的幺儿踢蹴鞠的国公爷表示,扶持少帝又不止一条路可走,他的儿子金贵,容不得半点差池。

一晃就该入宫讲学,赵庭换好衣袍,将腿上的小儿子撕下来塞给他师父,欣欣然坐进官轿。

迈进讲堂,赵庭随意扫了一眼,皇帝不在,王家那小子也没到,偌大的厅堂才坐了两个小团子。眼熟的那个笑嘻嘻地爬起来,扑到他腿上抱着,“赵爹爹!您来给湛儿做先生呀!”

赵庭拍拍他的两团小髻,“是啊,湛儿乖,要叫太傅。”

另一个团子跟着走过来,乖乖巧巧的。听说是那群老狐狸争论好些时候才定下的世家子,赵庭压根没怎么关心过,放旨那天他还告假在家陪儿子,是以并不知道选的是哪家。只是……怎么瞧着也有些眼熟。

“杜伒见过赵太傅,太傅安。”团子规规矩矩行完礼,仰起头,瞳如琥珀。

赵庭眉梢一动,他俯下身仔仔细细打量这孩子的眉眼,迟疑地问:“令尊可是刑部杜尚书?你在家中行几?”

“正是家父。”杜伒稚嫩的声音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赵庭心头:“伒是家中四郎。”

赵庭大骇,追问道:“可有姊妹?”

杜伒有些不解,皱着眉摇头:“没有的,太傅,只有三位兄长。”

赵庭一时只觉指尖发麻,究竟哪里出了岔子,杜家怎么会有四郎,不是只有蒙儿一个幺女么?!

他在袖中暗自攥拳,决定立马派人寻到外出云游的相国寺住持,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。

“圣驾到——”门外响起唱喏。

赵庭连忙收敛心神,转身跪礼。

明黄的御靴停在他眼前,头顶传来孩童的轻笑。

“太傅。”

 

赵康安写完了大字,抱起蹴鞠往外院跑。爹爹快回来了,他得去接一接。

他兴冲冲穿过前厅,忽地停下来,皱着眉看不知何时坐在主位上的黄衣男孩。

约莫是哪位世伯的儿子,但一来就坐主位也太无礼了些。他这般想着,眉头拧得更紧。

于是放下蹴鞠,再抻抻衣摆,走到人面前,昂头问:“你是哪家的公子?”

男孩跳下高椅,笑眼乌浓。

“我叫稷舟。”

 

 

“陛下,擅改命簿,必有业报。”

“直白说吧,什么代价?”

“七世龙运。”

“那刚好,我做够皇帝了。喏,改罢。”

 

 完


————分割线————

作者话:

康安还是让他做一世康安吧,小孩子何必想那么多呢

爹爹是很好的爹爹,只不过有些事情就是阴差阳错,命途纠葛,爹爹也是凡人,做不到事事两全

小皇帝愿意用自己争抢了一辈子的东西去换一份圆满,便全他一世心愿吧

and 没想到少拍最后变成无拍了吧hhhhh(我还是想写梗2的,另外安排

最后,想要红心小蓝手 评论就是好朋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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