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珩承宁

道系产粮,惯常正经,偶尔暴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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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苦药】第七十八章

这一日暴雨惊雷,茫白的水汽笼没天地,闷沉沉捂滞口鼻。

杜蒙提着裙摆跟在几个小厮身后,脚下发急地在长廊间穿走。

赵庭卧病后她虽日日前来探顾,但因着顾及礼法,不大与赵珩见面。怎料今日甫一进府便被焦急的仆婢围起,哭诉先生怒极笞挞世子,惊得她想也不想便奔往内院。

门前早围了一众下人,管家仍在拍门求情,赵全在一旁急得眼圈发红,二人见到她来,面上瞬间显出得救的惊喜。

管家一步跨上来挎了纤臂,惶迫急语:“小小姐快劝劝先生,劝劝先生!少爷孝顺、这几日守着老爷几乎不吃不喝,先生几番劝不过火气一盛便动了杖子,您快去劝劝吧!”

“里头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,先生勒令谁都不许进去。主子本就虚着身子,哪里受得了藤杖啊!救救主子吧杜小姐,您开口先生一定会听的!”赵全一脸忧急,恨不能替她破门而入。

杜蒙听到这些,心中更是急如火焚,扶上门扇便要高声求情。

却听得里头一声极重极烈的杖响,伴着先生盛怒中难掩沉痛的厉喝:“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?!”

杜蒙骇得面色刷白,浑身震颤,可那颗惊如鼓擂的心却随着理智的缓慢归定而恢复平静。

赵全急得目眦欲裂,当即便要撞门。

“慢着。”

一只手挡了过来,纤细柔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
“午伯,哥哥这几日是如何形状?先生动怒前又教训过什么?”小脸上的苍白尚未褪去,便已换上了一片沉静正色。

管家看着那双琥珀瞳眸里的颜色,胸中竟升起一股含悲掺苦的欣喜——时隔廿余载,府里终于又有了当家主母。

他眨去翻腾的泪意,迅速拣了要紧的答道:“老爷昏睡至今将有三日,少爷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,不吃不睡的只说自己什么都用不下。”说及此处管家还是忍不住提袖掖了掖眼眶,“先生实在心疼,劝了许多次,训斥少爷作践自己,说什么‘过恸非人子之孝’。可少爷不听,还顶了几句,先生一气之下就、哎!”

杜蒙敛下眼帘,思忖几瞬,竟苦笑道:“怎还是这般脾性。”

屋内叱责声又起,藤杖击打在衣物上的砰砰闷响此起彼伏,唯独听不见那受责之人丁点声响。

赵全急得扼腕:“主子不会是昏过去了吧?!”

杜蒙摇头:“先生自有分寸。”

赵全见她这般平静,丝毫没有求情的意图,眼里闪出不可置信,追问里难掩诘难意味:“难道杜小姐就这般见死不救?”

“放肆!”管家斥道。赵全自觉失言,咬牙后退半步,垂首默声。

“你当我不疼么?”杜蒙低不可闻地叹一声,落在暗红门柩的目光隐隐发怔,口中喃呓,“还不是时候。”

管家小声顺道:“什么还不是时候?”

杜蒙浓睫微垂:“哥哥生性倔强,激动处充耳不闻人言,唯等破了缺口泄了暗劲,才能动晓以情理。这时候闯进去求情,累得先生一片苦心付诸流水不说,更教他难堪,再要恼起来,怕是连我们的劝也不听了。”

小姑娘虽是低语,屋里二人却听得字字清晰。

赵珩咬着牙,强自撑起在师父的厉责下扑跌狼狈的身子。身上的缀绣团锦夹袍早已蹂满褶乱,原本鲜亮的宝蓝色蒙盖着汗渍尘埃,灰扑扑仿似窗外乌穹。心中生出几分无名的恼怒和不被理解的郁郁,他反复咀嚼那几句话,攥握在身侧的双拳隐隐发颤。

“你倒委屈了?”陈嘉沉眉睨他,目光咄咄。

外头暴雨烈骤,急风破出帘窗,卷来师父身上熟悉的气息,却是让赵珩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悸。

他紧忙垂头应道:“珩儿不敢,师父。”可那挺得近乎僵直的脊背,却明明白白地显露着倔强。

陈嘉握杖的手轻微抽动几下,长眉牵动恍似轻笑,下一瞬风声猎起,一脚踹在爱徒肩头。

“赵珩!你发的什么昏!”

厉喝随着窗外的暴雷劈下,赵珩心头狠狠震颤,方才惊觉胸中横生的恼恨是如此狭隘薄凉。一时间悔恨交加,又惶惧于师父罕见的冷厉,竟整个人都发起抖来,鬓发间湿冷一片。

到底是亲手教养的孩儿,只一眼陈嘉便心软疼惜,咬牙上前扯了这混账往身上揽。

赵珩挣扎着跪起来,不管不顾地抓扯住那温热衣襟,惶惶急迫地将湿凉的面颊贴紧师父腰际。

哪怕脊背与臀腿犹有他罚下的狰狞裂痛,心也永远如鹿切溪地寻求他的爱护,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眷赖。

甫一陷入那坚实的温暖,赵珩便耐不住流泪。沉淀多日的伤痛、惊惶、内疚、无助,汇成一条不息的暗河,被死死地抑在心底静默奔流,突然间划开了敞口,怎能不澎湃成啸海。偏他又顾忌着不肯放声,每一声悲泣都发自深喉,像是有什么会急呛出来一般。

陈嘉将他揽得更紧,一下接一下摩抚他的背脊,给予他厚重无声的安定。

“师父、师……我、我……怕……”

嘴唇抖得不能成声,赵珩一点点往手里攥进衣料,指节红了又白,他不顾一切地往师父身上紧钻,仿佛只要这样自己就能被安稳地庇护。

他想藏进那宽大的襟怀,这样就不必面对那令他惶恐的现实。父亲昏睡不醒,三日前说的那些话就像是冰冷残酷的预兆,预示着赵家的天、他的天,要塌了。

近乎自虐的侍守看似偏执,其后却是深切的恐惧。相比于无法释怀自己的过错,他心中更多的,是对失去父亲的滔天惶遽。他害怕天塌地陷,更怕自己还不够强大,害怕无法像父亲那样,一手撑起赵氏的天。

十八岁的赵珩在前所未有的仓皇恐慌中选择了逃避,日日死守在父亲的病榻前,强借身体的不适来安慰心中对逃避的自责。

陈嘉近日将精力悉数放在周旋作掩,难免疏忽了赵珩的心思,到今天才明白他心中所想,一时间悲也不是,怒也不是,这厢才恨其不争,那厢便觉心疼心痛,百感交集,复杂难语。只定定地看着青年发顶的玉冠,有什么闷住了肺腑,酸楚无比。

赵珩本就身子发虚,挨了打再哭脱了力,双腿不住委顿,几乎便要跌倒。

陈嘉当即矮下身,大力扯起他裹进怀里。赵珩仍埋着头哭呛不停,陈嘉连连拍抚其背,低沉唏嘘:“不哭,不要怕,师父在的不是么?师父一直都在的。”

怀里小儿的泣诉声本已转微,却被这一句激得委屈痛哭,忽又仰起头,颤抖着嘴唇哭道:“师父……是不是……很失望……”

这样懦弱的逃避,是不是教您失望了……

陈嘉抬手抚上他湿凉的腮鬓,眸光晃动:“师父心疼啊……”

赵珩微怔,眼角止不住地泪水滚落。

 

门开,身前的小姑娘满面泪痕。

赵珩骤慌,赶忙扯起安抚的轻笑:“阿蒙……”

怀中一热,却是那小丫头直直扑了进来。

胸前渐渐渗进热意,赵珩忽就在满心的慌乱中尝出一种坚定。他伸出手,一点点环住这单薄的肩。

“别怕,我在呢,有我在就没——”

“哥哥!”“少爷!”


马车自重重雨幕中破出,十六黑骑紧缀其后,齐齐勒马府前。

皇帝从车上跳下,风急雨大,侍从从四面奔过来,拼了命举伞为他遮挡。待他一路穿堂过廊行至赵珩门外,身上的团龙锦绣紫袍已然湿了半截。

皇帝急着出宫,未带仪仗,门前的小厮足足愣了半晌才扑通跪倒,慌破了音地高呼圣驾。

“闭嘴!仔细惊了你家主子!”皇帝虚着嗓痛斥,将淋湿的袍袖甩得雨珠四溅,转向屋里跪了一地的人,“通通免礼,继续、都继续!”

医官们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坐回杌子,掖着额角惊出的汗,暗道这世子竟如此得圣上看重,不过是一场只需温养的脱力昏厥,居然惹得天子连衣裳也不换地赶来。

杜蒙远远望去一眼,帘外的面容模模糊糊,只那一身至尊服饰夺人眼目。眸光晃过那湿透的龙袍下摆,顿了顿,安静敛回身前。

皇帝正欲抬脚,却听里头医官轻呼:“醒了醒了!”

心头莫名一跳,御靴滞在槛前,靴头的金丝盘龙被雨水浸湿,蓄不住的水流经龙目,慢慢滑下。

一身焦灼沸燥的血,也在这漫天雨声里渐渐平凉。

皇帝站在门外,隔着薄薄一层席帘,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走近床榻。他眨下眼,忍不住拢了睫毛,视野里只有自己那双湿漉漉的鞋,金线淋过水,愈发的耀目夺势。

“阿蒙。”那人在轻声唤,声音被暴雨析得含糊。

皇帝又眨一下眼,长睫如墨,剪影深深。

小厮大着胆子上前,“陛下,少爷他、哎?”

踏入雨幕的紫色身影很快模糊不清,身边紧紧围着擎伞的侍从,却恍若孤身独行。

 

陈嘉撒开手中的棋子,任它们在棋盘上散成一片,他胡乱拨弄几下,口中轻轻叹息。

大的连日服药入眠,小的又刚消停,全府上下只剩他一人孤零零闲晃,实在无趣啊。

他扭头看看榻上沉睡的国公,指尖碾着两粒棋子,嘴里自语:“快了,快了。”

窗外闷雷震耳,陈嘉瞥一眼天色,散漫起身行至门前,随手一拉。

“陛下?”

皇帝站在门外,绛紫的锦绣龙袍已然尽湿,紧紧贴在身上,显出略略单薄的身形。他一个人站在那,满身难以遮掩的孤寒凄凄。

“先生。”皇帝抬起眼,低低唤了声,“朕来看太傅。”

睫下晃过一道若有似无的微光,陈嘉抬臂作揖,毕恭毕敬,却丝毫没有侧身让路的意思,“陛下,此行不妥。”

皇帝只是重复:“朕来看太傅,先生。”

“天子尊重,不可贸然离宫,这几日御驾频临,言官早有劝谏,望陛下——”

“朕知道!”

皇帝直接出声打断,眉宇间难掩烦闷,更有丝缕难以宣泄的委屈。

他怎会不知这般不妥,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该怎么做一个帝王。可明明已经下决心割舍,却还是在接到消息的瞬间夺门而出。他怕先生怒极打伤了赵珩,更怕事态当真恶化到绝地——如若太傅还有一线生机,先生必不会痛怒至此——太傅若去,赵珩此生再不会与他有和缓余地。

在抢出殿门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自己输了。

陈嘉默默退了两步,让出路来。皇帝疾步走进去,一袖子拂开席帘,水珠甩到地上,碎碎湿了小片。他一气行至榻前,目光沉沉落在赵庭面上,浑身裹着湿凉的郁气。

“御体贵重,还请陛下先换下湿衣。”陈嘉阖上房门,慢吞吞踱过来,缓声劝道。

皇帝撇过头,赌气一般:“不去。”

“陛下——”

“朕说了不去!”皇帝蓦地扭头瞪来。

长眉横轩,满面怒容,却不似帝王威势。细细看来,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儿郎掩着委屈与亲长怄气顶撞。

陈嘉轻轻蹙了下眉尖,敛眸低头,应诺着躬身。

皇帝一瞬便红了眼眶,紧紧攥在身侧的拳头随着逐渐失控的情绪发颤。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愈演愈烈,在身体里沸腾冲涌。他生硬地转过头,拼命咬着牙,试图稳住自己的呼吸。

这几日赵珩煎熬,皇帝更是煎熬。丞相一倒,所有事务都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。朝中局势复杂,藩王蠢蠢欲动,边疆突传凶讯,岭南又新发天灾……尚且稚嫩的皇帝还未尝到权力尽收的喜悦,就被接踵而至的事务磨得焦头烂额。更何况相较于丞相,其余老臣结党揽权的野心与行动更令他感到威胁,而羽翼未满的总得忍气吞声的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王氏蔽政的那些年。

此时的皇帝就像个与离家出走后自己回来的孩童,至少当下他极其眷恋太傅的庇护与教导,后悔内疚却又掺杂着不讲道理的委屈。

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吐纳,却还是怎么都抹不去鼻尖的酸涩。往昔亦师亦父的太傅躺在病榻上生死难料,一贯温和亲厚的先生又疏冷着不再关怀,皇帝终于守不住情绪,暴躁地摔了下袍袖,低吼道:“我身上湿着不舒服!”

陈嘉心下了然,嘴里却诚惶诚恐道:“陛下息怒。”

皇帝狠狠剜他一眼,冰凉衣衫下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。陈嘉仍是那副恭谨模样,皇帝再受不住刺激,两步抢到跟前,双膝着地发出一声重响。

陈嘉赶忙作出大惊神态,跟着便要跪倒。不料君王伸手拽住了他的袖摆,仰起的脸上已是泪痕斑驳。

“先生、先生……”他哀哀唤着,满眼惶然一如年弱,“求您想想办法吧,让太傅好起来,让太傅好起来……求您想想法子吧先生……”

陈嘉敛下眼帘,眸里含讥纳讽。

皇帝紧紧抓着他的袖子,哭声哀切,“稷舟知道错了!知道错了!先生帮我,您别抛下我!您别抛下我……”

榻上忽响起两声咳嗽,声音虚弱微薄,却也还是在瞬间拽住了皇帝的心神。

“太傅!”



本章完


————碎碎念—————

从某些角度看皇帝也是个小可怜啦,毕竟也才二十岁,急躁犯错很正常,烦心事太多了一次性爆发也正常。收权的心思是不会改的,但当下的后悔和委屈也是真的,日后收权时的温和过渡也是肯定的,毕竟帝王心也是人肉长成,何况面对的还是扶自己长大、真心为国为君的大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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